2017年7月14日 星期五

明神宗和張居正。

中國歷史上的明君不少,庸君卻更多,最基本的就是許多開國皇帝和末代皇帝分別隸屬前後者。能夠將一朝代從谷底拯救起來,也就是具所謂的「中興之能」的皇帝就相對少見了。

較為人知的中興之舉中,最著名為夏朝的「少康中興」,或是東漢的「光武中興」;其次是明朝的「萬曆中興」,清朝的「同治中興」雖較冷僻,不過仍勉強能算上一筆。

能夠在歷史上留下中興事跡已屬少見,若又同時埋下了該朝代的滅亡禍因,那絕對是極為難得,事實上中國歷史也就只出過這麼一位奇葩皇帝:明神宗,而這次想討論的還有某程度上對明神宗有巨大影響的萬曆首輔張居正。


明神宗朱翊鈞為明朝的第十四任皇帝,年號萬曆,在明穆宗駕崩後以年僅九歲之姿登基。總共在位四十八年,是明代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因為他在位時間實在很長,所以對後世的影響也嚴重之至,歷史學界甚至有「明之亡,實亡於萬曆。」這般近乎共識的說法。

對後世造成如此重大危害的庸君,明神宗既不前無古人,也非後無來者,若只看其後半生的所作所為,冠上庸君之名其實沒有什麼大問題。但如果將其前半生也納入參考,則會發現似乎出現不少的討論空間,甚至有點前後半生疑似是不同人的感覺。

明神宗的確留下了「萬曆怠政」,即三十年不上朝的奇蹟,晚年的「萬曆三大征」也徹底將國力耗損至底,這些都是毫無翻案空間的事實,不過可別忘了其亦創造過「萬曆中興」的盛況,成功重新整頓明朝中葉後留下的殘破國象。

後世評價最接近明神宗的皇帝有兩位,分別是唐朝的唐玄宗和清朝的清高宗乾隆,這兩位在位期間也各是其朝代由盛入衰的轉捩點,可是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如明神宗那般先締造過中興之舉,頂多只能說和明神宗後半生很接近。能在任內同時發生「中興」和「怠政」,中國歷史上還真是無人能出明神宗之右,明神宗,果然神得很。

就我個人而言,明朝是我相當不喜歡的一段歷史,如同文章開頭所述,中國歷史上的庸君很多,明朝又幾乎可說是一專出庸君的朝代。庸君多這點也就罷了,明朝還有令人極為作嘔的士大夫文化,將其稱之為「腐儒文化」一點都不為過。於是庸君和腐儒間產生惡性循環,出現些名留歷史的官場奇象。

產生這種病態文化的原因說起來也沒什麼,一來是明朝選擇使用皇權獨大的內閣體制,二來是中國士大夫那名為道德倫理,實為虛榮偽善的風氣在此時達到了巔峰,好巧不巧這兩件事同時發生在明代,兩者相輔相成下造就了如此特殊的君臣關係。

在皇權部分,明朝自初年的胡惟庸案後不再設立宰相,明太祖朱元璋的本意是要集中皇權,加強獨裁體制。明朝在名義上的確是中國歷史皇權屬一屬二集中的政權,然而名義歸名義,現實狀況的演變恰恰相反。明朝後代皇帝不僅無法獨裁,反而不斷將權力向外分發給如首輔、錦衣衛東廠、西廠、內廠……等單位。

原因在於龐雜的朝廷政務實非皇帝一人可以處理,他們只能選擇招攬些親信部屬來分擔工作,後來甚至演變成由親信部屬全權處理,皇帝聽完匯報後再做最後定奪。久而久之下,那些親信部屬在實際意義上和過往朝代的內閣殊無二致,皇帝漸成了畫押蓋璽的橡皮圖章。

偏偏那些親信部屬在名義上沒有實權,他們的權力完全來自於皇帝的默許,說穿了只不過是個影子內閣。皇帝為了防止這些影子內閣的權力過度膨脹、進而威脅皇權,不得不每隔一段時間便成立新單位以淘汰舊單位,確保真正的權力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在士大夫文化部分,由於明朝的社會發展差不多走到封建制度的盡頭,世俗風氣和生活資源具備相當水平。科技文明發展至明朝,過往漢人政權的樣本數已經夠多,從夏周秦漢到魏晉唐宋,每一朝代從興榮步入衰敗的過程被歷史記載得清清楚楚,一言一蔽之:君子蒙塵,小人當道。

故明朝的士大夫個個滿腔熱血,無一不重視對前朝的反思和檢討,人人皆以中興名臣自命,不願淪為秦檜、楊國忠之流遭後世唾棄,同時以高道德枷鎖看待官場,對皇帝的勸諫、批判毫不客氣,幾可說是抱著「死諫」的態度面對皇帝。

試問政治真的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嗎?避開前朝的所有缺點就會是一完美無缺的官僚體制?當然不是。君臣一盤棋,雙方該搏的應是和棋而非爭個輸贏,魏徵之所以為魏徵,那是因為他遇到了唐太宗,要是魏徵生在宋真宗時代,不過就是寇準第二。

這種為人臣子卻極其強勢,甚至有點反客為主的作風,一般人都不太能接受了,何況是擁有當世最高權力的皇帝。或許有些人會感到疑惑,既然明朝皇帝的權力如此之大,只要將看不順眼的朝臣一個個都罷官抄家不就解決了?

很遺憾的是沒辦法這麼作,真的沒辦法。這點有別於許多人的認知,中國朝代的皇權確實極大,滿足私慾綽綽有餘,但遭遇許多狀況時依然相當無力。因為這種腐儒文化在當代不論朝野都是主流風氣,乃顯學中的顯學。明朝皇帝面對的不是少數幾人,而是滿朝文武百官皆如此。

今天砍了一百位腐儒,明天不過是再換上另外一百位腐儒。以死諫換得自以為的名留青史,對他們來說更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反而稱了他們的意。

也就是說在先天上,明朝皇帝為了確保皇權的穩定性,本身就已經十分不信任部屬了。在後天上,又遇到了史無所見的滿朝腐儒。於是明朝的官場形成一種名義為君臣,實務為同僚,背地裡視彼此為仇人的病態關係。

關於明朝庸君和腐儒的病態君臣關係,可以再看明朝最後一任皇帝:明思宗崇禎的例子。崇禎的個性固然有些缺陷,但明朝覆亡的責任實在不能全怪罪他。崇禎於北京城破後,在媒山自縊時的臨終遺言提到:「朕非亡國之君,臣乃亡國之臣。」、「文臣人人可殺。」

姑且不論崇禎和其朝臣部屬究竟誰是誰非,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在崇禎的認知中,這些朝臣是如此令他深惡痛絕。由此可見明朝的君臣關係有多麼緊繃,又激化到何等程度了。

若要談張居正,免不了要提到和他牽扯甚深的明神宗;談到明神宗亦不免先概述明朝的君臣互動。而明神宗和張居正的關係,其實正是明朝庸君和腐儒間那病態官僚體制的最佳寫照。

張居正,字叔大,明朝著名的政治家、改革家,十六歲即高中舉人。萬曆初年升為吏部尚書、大學士,兼內閣首輔。在其任內推行「一條鞭法」與「考成法」,短短幾年便成功大幅改革賦稅與官吏升遷制度,「萬曆中興」的真正主導人。

這一切卻在萬曆十年畫上句點。萬曆十年,張居正病卒;萬曆十七年,明神宗最後一次上朝,之後長達三十年不出宮門。或者可以這麼說,明神宗從「中興」到「怠政」的轉變,張居正的病逝是個重要的觸發點。

如果看明神宗對張居正離世後的處置,會對明神宗的想法更明瞭。萬曆十一年,明神宗親自下令對張府抄家,張家一些老弱婦孺因為來不及離開而被困於張府,活活餓死十七人,其中包含三名嬰兒。最後以家族剩餘子嗣全部充軍,其母也於隔年逝世收場。

如此功臣落得如此下場著實不勝唏噓,不過若考量到上述所提過的明朝君臣關係的話,似乎不難找到理由,簡言之,明神宗對張居正的厭惡,甚至是仇恨,遠超過我們的想像,尤其張居正對待明神宗的態度正是標準的腐儒文化。

萬曆七年,明神宗因與宦官張鯨夜遊時行為不檢,遭到太后訓斥,張居正居然直接為皇帝寫了罪己詔。又一次明神宗在讀論語時,誤將「勃」字讀作「背」音,張居正竟當場厲聲糾正,嚇得明神宗驚惶失措,在朝的大臣無不大驚。光是有被記載下來的事跡就令明神宗如此難堪,可以想見明神宗在面對張居正時會多麼戰戰兢兢。

有一點必須先強調,即使張居正行事作風有所爭議,也絲毫不影響其行政能力所獲得的高評價。一條鞭法的成功絕非僥倖,更非僅靠政治力就能推動改革,況且平心而論,張居正比起明朝其他腐儒,已經算是相對較「言行一致」了。

張居正的行政能力沒話說,政治手腕則更是高超,早在明穆宗在位期間,張居正與朝廷中許多宦官和權臣都有密切關係,是當時少數能與兩大重臣嚴嵩與徐階都能保持良好來往的官員之一。

明神宗登位之時因尚處年幼,故由太后代為聽政。張居正靠著和太監馮保聯手及太后的支持下罷黜了另一權臣高拱,自此當代軍政大事皆由張居正主持裁決,獨握大權直至逝世。

我認同政治上無可避免有模糊地帶和必要之惡的存在,可是無論如何,張居正的某些行為確實不是那麼行得正、站得直。站在明神宗的角度看來,那些爭議事跡想必格外刺眼,這麼一位以高道德標準要求他人,且宛如「嚴父」般肅厲教誡自己的張居正,原來骨子裡也不過是位把持朝政、熱衷權勢的弄臣。

張府抄家時共被抄出約十萬兩銀子,坦白說這對曾擔當「首輔」之位的張居正來說,十萬兩真的可說是區區之數,和前朝大貪官嚴嵩相比根本九牛一毛。張居正真要貪,絕不會只有十萬兩。

明神宗又不是笨蛋,不可能不知道這點道理,但他還是下詔抄了張府,甚至追奪了張居正的封號和諡號。問題來了,明神宗為什麼要這麼做?

事實上在張居正病卒,明神宗總算可以親自處理朝政後,他仍持續勵精圖治,虛心納諫。從萬曆十年到萬曆十七年,明神宗大抵維持著中興之勢,概括而言,明神宗在位的前十五年,足以稱之一代賢君。後來之所以變成萬曆怠政,目前主流觀點認為是由於國本之爭,明神宗被群臣所迫,不能立自己愛子朱常洵為儲君,因而以這種方式向朝臣們示威、抗議。

將三十年不上朝僅歸咎於國本之爭,這實在太過低估明神宗的器量了。國本之爭或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但導火線應是在張居正主政期間就已埋入。

我認為這兩件事本質上其實是同個問題,背後原因如同前面所講過的,明神宗對張居正和其餘群臣的厭惡,甚至是仇恨,遠超過我們的想像。抄張府和國本之爭只是個藉口,明神宗會走到今天這步,數年內出現如此劇烈轉變,他真正想抗議、想改變的是那病態的腐儒文化。

張居正的運氣不太好,很不幸地遇上了明神宗,招致了死後抄家的命運;明神宗的運氣同樣也不太好,他本能成為有所作為之君,可惜共事的群臣乃明朝腐儒,縱使皇帝的權力再大,還是有他無法改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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