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4日 星期日

百花易敵,錯字難當 - 陳家洛。

陳家洛,金庸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的主角,出身不凡,相貌俊雅,精通棋琴書畫,十五歲即中舉人;義父于萬亭,師從天池怪俠袁士霄,武功自然不在話下,又身為「紅花會」總舵主,可說是文武全才。

然而在如此條件下,書劍恩仇錄的故事,無論是對陳家洛還是對紅花會而言,最後皆以悲劇收場。一部分是命運的安排,亦可稱作歷史之璧,但另一部分不得不歸咎於陳家洛性格上的缺陷。這可以從陳家洛的成名絕技「百花錯拳」開始說起。

「百花錯拳」乃天池怪侠袁士霄所創獨門拳術,其實袁士霄本身也是位悲劇人物,武功高強,為人正直,可惜性格偏激古怪。和關明梅本是青梅竹馬,竟因一時的爭執而負氣遠走漠北,回到中原時已是十多年後,關明梅卻早就另嫁陳正德。以致袁士霄和關明梅、陳正德形成糾纏不清的三角關係。


經此大事後袁士霄性情變得更加怪僻,轉而隱居天山。中年後融會百家,別走蹊徑,創出了這路「百花錯拳」,且看陳家洛和「鐵膽」周仲英放對時,第一次施展百花錯拳的情況:

書劍恩仇錄.避禍英雄悲失路,尋仇好漢誤交兵
三招一拆,旁觀眾人面面相覷,只見陳家洛擒拿手中夾著鷹爪功,左手查拳,右手棉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時已是太極拳,諸家雜陳,亂七八糟,旁觀者人人眼花撩亂,這時他拳勢手法已全然難以看清,至於是何門何派招數,更加分辨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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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拳法不但無所不包,其妙處尤在於一個「錯」字,每一招均和各派祖傳正宗手法似是而實非,一出手對方以為定是某招,舉手迎敵之際,才知打來的方位手法完全不同,其精微要旨在於「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

書劍恩仇錄.避禍英雄悲失路,尋仇好漢誤交兵
旁人只道拳腳全打錯了,豈知正因為全部打錯,對方才防不勝防。須知既是武學高手,見聞必博,所學必精,於諸派武技胸中早有定見,不免「百花」易敵,「錯」字難當。

百花錯拳不單是袁士霄一生的武功精隨所在,更重要在於這套武功其實代表著他的人生經歷,非袁士霄無法創,非袁士霄無法打。可悲的是,這位天池怪侠的唯一傳人陳家洛,更和「百花易敵,錯字難當」這八個字緊密結合。

重新回顧一下,陳家洛出身海寧陳家,乃不折不扣的書香門第、官宦世家。要知道海寧陳家從明到清的三百多年間,上榜了超過兩百位進士。中國歷史五千年中,找不到另一個家族能相媲美,有道是在清一代,海寧陳家榮寵無比。

可是紅花會的目標卻在推翻滿清,光復漢室。陳家洛舉家親友皆在朝為官,如此顯赫家世對陳家洛不但毫無助益,恐怕還是弊大於利。再者,其實陳家洛的父母不合,陳母暗自傾心於于萬亭,可惜無緣結為連理。而陳家洛十五歲後即被于萬亭帶往回疆拜師袁士霄,從小亡命江湖,和族內兄長亦不親近。


至於陳家洛本人,臉如冠玉,頗有文彩,使九節珠索和劍盾這套奇門兵器,甫出場的確頗有先聲奪人之勢,不過隨著劇情推進,越來越多差強人意的表現反而讓人覺得只是「金玉其外」。

平心而論陳家洛的武功已相當不錯,可是在領悟「庖丁解牛」前既不及「金勾鐵掌」白振,更不如「火手判官」張召重,在鐵膽莊險勝周仲英實是他最大成就。且若再打一次,試問有誰認為陳家洛還能夠出奇制勝?

其實紅花會內前幾當家個個武功高強,會外又有陸菲青、陳正德、關明梅袁士霄、阿凡提等高手相助。總舵主武功不如人這件事,遠不如其性格缺陷的影響來得嚴重。

在愛情上,與霍青桐可說是對彼此一見鍾情,這段眾人看好的書劍佳話卻因為女扮男裝的李沅芷讓陳家洛因此心懷芥蒂。後來陳家洛遇到了兩情相悅的喀絲麗,卻將其做為政治籌碼轉送給乾隆,最後導致喀絲麗的慘烈犧牲。和喀絲麗的無緣,無疑是陳家洛的決策錯誤和霍青桐的無緣,可全怪罪於李沅芷造成的誤會嗎?

書劍恩仇錄.置酒弄丸遭薄怒,還書貽劍種深情
霍青桐見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微一躊躇,說道:「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爺,為了甚麼,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見了那少年對待我的模樣,便瞧我不起。這人是陸菲青陸老前輩的徒弟,是怎麼樣的人,你可以去問陸老前輩,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說罷縱身上馬,絕塵而去。

霍青桐這段告白明示了他和陳家洛之間的互動關係,論見識、論謀略,霍青桐相比陳家洛當然只高不低,可是她卻將解開誤會關鍵的主導權交給了陳家洛。或許是考慮到自身矜持,也或許是顧慮到對方的尊嚴,總之,這個誤會使得這段書劍姻緣就此擦肩而過。但話說回來,若非陳家洛硬是顯得若無其事,拋不下莫名其妙的尊嚴包袱去詢問陸菲青或李沅芷這個誤會解不開嗎

我不否認此誤會是將雙方矛盾關係浮上檯面的主因,然而縱使沒有這個誤會,我仍不看好陳家洛和霍青桐。

書劍恩仇錄.為民除害方稱俠,抗暴蒙汙不愧貞
那天遇上張召重,她笑吟吟的說等我打倒了這人一起走,她以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喀絲麗會傷心死的。她這麼心地純良,難道我能不愛惜她?」

書劍恩仇錄.為民除害方稱俠,抗暴蒙汙不愧貞
霍青桐是這般能幹,我敬重她,甚至有點怕她……她不論要我做甚麼事,我都會去做的。喀絲麗呢?喀絲麗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興興的為她死……那麼我不愛霍青桐麼?唉,實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這樣的溫柔聰明,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她吐血生病,險些失身喪命,不都是為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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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們相互從未傾吐過情愫,雖然我剛對她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裝的李沅芷一番打擾,使我心情有變,但我萬里奔波,趕來報訊,不是為了愛她麼?她贈短劍給我,難道只為了報答我還經之德?儘管我們沒說過一個字,可是這與傾訴了千言萬語又有甚麼分別?

書劍恩仇錄.為民除害方稱俠,抗暴蒙汙不愧貞
「日後光復漢業,不知有多少劇繁艱巨之事,她謀略尤勝七哥,如能得她臂助,獲益良多……唉,難道我心底深處,是不喜歡她太能幹麼?」想到這裡,矍然心驚,輕輕說道:「陳家洛,陳家洛,你胸襟竟是這般小麼?」

得了吧?事實上陳家洛所謂的尊嚴不只是不夠坦率,而是有著不如人的自卑心態,如此的性格缺陷將導致他不太可能選擇霍青桐。在喀絲麗面前可不一樣,喀絲麗把他視作英雄,認為他是全天下最厲害的人,天塌下來也有陳家洛頂著,對陳家洛極度崇拜,這些同時滿足和掩飾住了陳家洛的虛榮和心理弱點。


陳家洛失敗之處絕不僅在個人感情的處理,反滿復漢的政策上更是敗得難看。

首先,當時距滿清入關已近百年,多數人民對前朝、對漢室已不存多少印象。加上所謂的前朝,即明朝,實在是個相當腐敗的政府。書劍恩仇錄劇情發生的年代,在後世評價中可是處於所謂的「康雍乾盛世」,所有的明朝皇帝加起來不但比不上一位康熙,恐怕還是極大的負分呢。如此情況下,紅花會要怎麼說服人民「反滿復漢」,要怎麼「師出有名」?

其次,假設當時人民生活確實如書中所述那般苦難,紅花會當然可以打出「解民倒懸」的名號。問題在於,帶給人民苦難生活的根源不正是乾隆皇帝?那麼即使反滿復漢成功了,皇帝卻仍是乾隆。難道換個國號、換個姓氏,皇帝的性格就會轉變成另一人?乾隆就會從昏君變為明君?

再者,陳家洛於戰略面毫無遠見,將反滿復漢這等革命大事視同江湖幫派鬥毆般草率。尤其西湖賞月會乾隆這段,看似力挫官府、大顯威風,實則毫無意義地顯露自身實力,滲透在清軍綠營中的紅花會勢力完全曝光。後來決定和乾隆結盟時,竟輕易交出乾隆身世疑團的唯一證據,再也無從要脅對方。

說到底,陳家洛在反滿復漢這件事上所倚仗的王牌是什麼?不過是「乾隆是漢人」!因此深信乾隆會因為血統關係而支持漢室,先許下倘若有朝一日復漢成功,依然由乾隆繼續作皇帝的承諾,後獻上喀絲麗討其歡心。可是若以乾隆的角度來看這件事,漢人也好,滿人也罷,皇帝之位他還是照坐,那又有何必要冒這個險?

結果在喀絲麗已經以死示警的情況下,陳家洛仍選擇率領紅花會眾人硬闖禁宮,群雄險些全死在紫禁城內。陳家洛和紅花會的失敗,決策問題遠遠大於歷史之璧啊。


面對愛情優柔寡斷、猶疑不定,反滿復漢策略太過天真、無大局觀,性格無容人之量、衝動惹事。坦白說,我對他的同情多於苛責其實在書劍恩仇錄這段故事的最一開始,陳家洛並不願意接任紅花會總舵主,我猜想他多少有些自知之明。但前總舵主于萬亭是其義父,反滿復漢的最大希望:乾隆,又是其親兄弟,陳家洛也只能身不由己地扛下此重責。

成名絕技「百花錯拳」,是其師父袁士霄所授,所傳承下來的不只是拳術,還包含了使用這套武學的命運。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百花易敵,錯字難當」八字,正是陳家洛一生性格和命運的最佳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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